在路上,有桃花杏花撞入眼中,静静地热烈,有惊艳之感。柳条亦悄悄地绿了几分。春天是真真切切地来了,这样分明地感受它时,又想起它的短暂易逝,便对那花绿多看几眼。
去年时候,父亲没有等来春天。原想着春暖花开时,他的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,但季节无情地不等人。他离开后,日子照常过,似乎跟从前一样。但一年多里,又总是想起他,在某个夜晚某个瞬间或某个恍惚里。有时在人前,会莫名地心虚,像一个跛子,怕被人看穿,谁知道我竟于半途之中丢了他呢。
我曾屡屡在往事里拣拾,拣拾一切与他相关的记忆,想起最多的竟是他骑自行车的身影。
自我记事起,家里便有两辆自行车,一辆破得不成样子,没有车铃没有挡泥板,连脚踏板也掉了。父亲说那是大队里分地主家产分来的;另一辆是飞鸽牌的,有五六成新。后来,家里又添了一辆“红旗”还是“凤凰”,这辆车是父亲的骄傲。据说是因那年家里交公粮交了一万斤,才得来这个指标,父亲去县里开会,受了表彰,想来心情很好,说起来总有些眉飞色舞。对这辆新自行车,他很是上心,专门买来黑胶带,一圈圈把一切能包裹的地方都细细地缠起来,免得被磕掉了漆。只是我们觉得它过于笨重,仍然偏爱轻巧的“飞鸽”。不知急脾气的他骑着这辆新自行车,会是如何的得意和小心。
我学骑车有些晚,平时下地、赶集、走亲戚都是父亲和哥哥载着。真应了那个懒表弟的话:干嘛学骑车啊,学会了还要带人,不会的去哪都能坐着。
我就那样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坐了几年,后座上,或者前梁上。听他讲“这里原来是片柿树林,那片果园就是你老姑家的”,或者调皮地把车铃摁得“叮铃铃”地响个不停。他是大人,骑得比哥哥们稳,只要有机会,我们都愿意让他带着。
我从来懒学骑车,但小学毕业后的一天,我们正在麦场上碾麦子,村里的大喇叭通知我考上了初中。学校在镇上,为了走读方便,才不得已在麦场上学会了骑车。开学时,因学校离家不远,八里地的样子,我自己也能报了到。但他为我高兴,执意要送。他推出他的那辆自行车,我在前面坐着,后面驮着桌凳和铺盖,一路上叮叮咣咣的。那时他刚刚步入不惑之年,年富力强,还有一把子气力。
我记得初一那年的冬天,有天晚上忽然发起高烧,浑身无力,只是贪睡,同村的伙伴着了急,飞车回家去叫父亲。父亲踩着车子急急地来了,他见了我也没怎么责怪,我见了他也只觉着温暖。他摸一摸我的额头,似乎也没说什么,只带着我去了镇上的卫生所打了退烧针。打针的是他高小时的一个同学,他们的话我至今还记得,却不知道那一晚是如何回到家的,只记得天很黑,一路上只有自行车吱吱的声音。
后来,他还载过我两次。
一次是在风雨中。是为了弟弟的学业还是因了什么,他带着我和弟弟去镇上,回来的途中忽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。那时我和弟弟都已十四五岁年纪,他载着我们本已十分吃力,又顶着强风,就更加勉强。雷电在头顶炸开,柏油路上已不见其它车辆和行人。我看到他的身子拼命地向前倾着,缩成一只弓,两只脚在努力不停地踩着脚蹬子。我也想使劲地缩起身子,最好缩成一片羽毛,但是不能。雨滴如豆,敲打在身上,雨水瞬时便模糊了双眼。我跳下后座,帮他推着车子使劲向前跑,才跑了几步便被他发觉。他生气地大声吼道:干什么,坐上去!那时,他不肯服输,有股子倔强的劲儿。
另一次是去远方。他要去看他的一个朋友,早上起来问我们去不去,我们当然很高兴。他没钱坐车,去哪都是一辆自行车。那会我和弟弟加起来怎么也有一百多斤重了,他竟然有兴致带着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看老友。我们那时大概已学会骑车,但他没让,想来是担心我们小身板太弱,怕路上吃不消。估计半途之中他也有些后悔,不该这样鲁莽草率,但开弓没有回头箭。我们起个大早出发,一路上上坡下坡,穿村过庄。遇到上坡我们便从车上跳下来帮着他推,遇到下坡又齐齐坐上去风一样地向下冲。爬了多少坡,拐了多少弯,穿过县城,又穿过市里,到达时已半下午了。后来,我才知道,那条路有百里之遥。那一次是我生平走得最远的地方,第一次看到城市的繁华,看到故乡以外的世界。高考那年,我也学他,骑车去市里,一路疲惫劳累,才又想起那时他的辛苦不易。
我最不能忘的却是他送我复读那一次。那年落榜,原想着就此离开校园,去学修车或者出门打工。但四处碰壁之后,又恹恹回到家中,心情很是沉重。他看我每日闷声不语,急在心上,几经奔波,为我找到一所补读的学校。送我时,我带着铺盖,他坚持载着六七十斤重的麦子。那时正是十月的天气,秋天的下午,树叶儿已有些发黄,阳光斜斜的,秋老虎还在发威。从村前的小路拐出去,迎面是一道几百米长的大坡,我推着车子上坡已感力不从心,看他时,他正一手握着车把,一手扶着后座上的粮袋吃力地向上爬。我看到汗水从他黝黑的脖颈一道道滑进去,打湿衣衫,发梢上还带着汗珠。想要与他换,但他沉着脸不肯,我便不敢再同他说话,像辜负重望的孩子,心事重重。那一刻,我才发现他原来是这样瘦弱无力,他的这一切付出竟然都像在拼命。
那年我终于如愿考上一所学校,离家以后,便很少见到他骑车的样子。再后来,家里买了电动车,他便常常骑着出门奔走。以为他从此不用再那般辛苦,谁能料想,一场病就带走他了呢。
常常想起他时,便总想起他这一路的颠簸奔忙,觉着他就像一辆负重的自行车,身形瘦小,外表朴素,却载着我走过童年的欢乐,走过心里的渴望和少年时的梦想,一点点去接近远方。
有时我也望着美好的春天奢望,愿时光重回,我没长大,他还没老,他骑着车载我在这明媚的春天里一路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