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远上寒山石径斜,白云生处有人家。
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。”
爱唐诗中的《山行》,也爱生活中的山行。
南方的初秋,气温在摇摆不定地变化,就像迷失方向的钟摆,永远不知道时光几何。雄浑的大山,道旁低矮的灌木,色彩愈发浓烈。经过一夏的历练,叶子呈现出沉甸甸的绿意。一树一树的绿,一片一片的绿,总让人心生担忧,孱弱的枝干,能否承载这份关于时间、色彩、希望的重量!
蜿蜒的山道,蛇行在大山的腹部,浓密的灌木,时不时遮蔽前方,可仍然无法阻挡山行者的脚步。山道的石块,被踩踏得镜样光滑,细腻的表面就像闺中少女的皮肤。一夜的水气浸润,让石块由飘忽的青变成质朴的黑,成为大山更为雄健的骨骼。
这是一条无数人踩踏过的山道,男的,女的,老的,幼的,悲伤的,开心的,贫贱的,富贵的,但山道认识的,只有山行者的脚步,认可的,也只有山行者的坚持。它的胸怀永远只对攀登者敞开。
大山的孩子,最熟悉的就是山道,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山行。去砍柴的时候,去放牛的时候,去干农活的时候,去捡蘑菇的时候,去采松子的时候,对于山道的憎恨,山行的厌恶,一如对包围自己的群山的厌弃一样,心中有的永远都是逃离。逃离他的束缚和桎梏,逃离他的贫穷和落后。
可是,多年以后的一次山行,把大山的模样,山行的意趣,进行再次重塑。只是这次的山行由家乡变成异地,由行走变成车驶。
初秋的鄂西地区,比一般地方的秋天来得更早,更深沉。这里的山,远比我家乡的山巍峨、险峻,车子穿行在起伏的山道上,就像躺在秋的摇篮里,秋的味道,秋的色彩,扑面而来。来到这个叫做水布垭地方,参加家中一位长者的葬礼。他就像延绵的群山一样,淳朴,沉默。
连日的阴雨,让暮色早早扑了下来,远处山岚间的灯光,就像一颗飘忽在天际间的星星。只有翻越一道道山梁,拐过一处处弯道,爬上一个个陡坡,才能分辨,哪里是天上星,哪里才是人间,哪里才有灯光下的等待与思念。
到达时分,土家族古老而又生动的葬礼仪式早已开始,丧鼓在漆黑的山间敲得砰砰作响,像山行者的脚步,走得风生水起,走得酣畅淋漓。在这铿锵的鼓点中,丧舞在简单搭建起来的灵堂前跳动,与简单的舞姿一起的,就是那粗犷的丧歌,撞击观者的神经。虽不懂方言的唱词,但饱含的情感,还是从歌者的腔调,舞者的投入,观者的眼神中能够体察出来。这是为远行亲人的最后一次送别。也多次参加过亲戚朋友的葬礼,对于这最后的别离,有的都是悲戚,感伤和泪水。
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老人,端坐火盆前,也舞蹈在丧舞的队伍中。也许,他就用这种方式,再次新生着,再次存在着。
翌日,秋雨将秋色浇透。送葬的队伍在山道里穿行,脚下不堪的泥泞,就像老人一生的波折与坎坷。就在这个清江山巅的村子,终年缺水,土地瘦弱,可老人依靠贫瘠的土地,种烟叶,种玉米,种土豆,养猪,辗转各地当厨师,依靠微薄的收入,送儿子上大学,送女儿读中专。不知道在这条崎岖不平的山道里,他来来回回,前前后后,承受了多少人世的磨难和悲欢。
秋雨停了,浓雾笼罩了远处的山景,像撑起的白色挽幛,一颗一颗的露珠,沾附在叶片上,松针上,杂草上,似离人泪,也似辛勤挥洒的汗水。这是老人劳作一辈子的一块土地,玉米已经收获,萎靡的玉米秆孑然屹立,与瑟瑟的秋风,目送着主人最后的归途。年前栽下的银杏,一半叶子已经枯黄,一半叶子也在去往枯黄途中。活着,把希望种植在大地上,死了,把躯体留在大地上。大地,大山,始终是最好的,最后的,人生归属。
老人一生都耕耘在大山,就像中国农村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。他们一生都在山行,穿越生活之山,生命之山,苦难之山,希望之山。他用他们不伟岸、不矫健、不出众的身躯,撑起了一个个家庭,成为一座座大山,顶着天,立着地,扛下严寒与酷暑,留下欢笑与希望。